今年立秋那天(8月7日)上午,微信群里传出柯俊先生病重的消息,作为冶金人大家都非常揪心。随后了解到柯老病情暂时稳定,我们在感叹先生生命力顽强的同时,默默地为已过百岁寿辰的先生祈福。8月8日7时29分,我们敬爱的柯先生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安详地走了。
今年夏天江南出奇的热,立秋后秋风乍起,大雨如注。我想,先生离去惊风带雨,一定是非寻常人了!在这秋雨秋风敲窗之际,窗外蛙鸣阵阵,我夜不能寐,写下以下文字。
柯俊先生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,我国著名的科学家、教育家,中国科学院院士,我国金属物理、冶金史学科奠基人,北京科技大学教授。先生祖籍浙江黄岩,1917年6月23日出生于吉林长春。
去年,为庆祝先生百岁华诞,科学出版社出版了《柯俊传》,冶金工业出版社出版了《柯俊画传》,对先生的生平、情怀和成就进行了详细记录。在我的博士生导师柳得橹教授的倡导下,我们在媒体上集体发表了纪念文章《世纪巨匠 仰之弥高》,其中有首诗是学生对先生的认识:“百年钢铁强国梦,一世慈柔育人情。四海贝茵传美誉,五洲电镜聚良朋。冶金考古辟蹊径,材料通识大道行。金物神州遍桃李,恩师欣慰笑东风。”
记得去年,来自中国科学院、中国工程院的14位院士,柯先生的家属以及北京科技大学的教师、学生代表等200余人,参加了“柯俊院士百岁华诞座谈会”。我有幸同柯先生、柳老师在一起交流,并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,这也体现了学术相传和师承关系。
图为作者(右)与柯老合影。
我是柯俊先生的再传弟子,受到的大多是先生的“不言之教”。我与先生接触虽并不太多,但离开母校越久,越能感受先生对我的影响。
令人肃然起敬的好老师
1989年,我被北京科技大学金属物理专业录取,从偏僻的渤海湾来到神圣的冶金学术殿堂,兴奋不已。老乡于文波告诉我,北京科技大学高精尖的设备都放在金物楼里,这话当然有些夸张。后来知道,柯俊先生是我国金属物理专业的奠基人,是中国电子显微镜学会的创始人之一,积极倡导并亲手组建了电子显微学的师资队伍。当时,北京科技大学拥有多台高级电子显微镜,日本JEOL公司赠送的透射电子显微镜就安装在金物楼的电子显微镜室。从这些可以看出,柯先生在学科组建和布局时的高瞻远瞩。但是,先生也多次强调:“科学研究不能仅依赖于先进的实验设备。”在以后的工作中我逐渐认识到,科学发现首先需要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勤奋刻苦的精神,实验设备只是工具,是外因。据说,著名的“贝氏体切变机制”理论就是在金相显微镜下观察到金属表面的浮凸效应后提出的,而这也为先生在国际上赢得了“贝茵体先生”的美誉。
进入大学校园时我17岁,那时柯先生已过古稀之年。在迎新座谈会上,柯先生鼓励我们继续深造。当年北科大金属物理专业招收本科生21名、研究生22名,招收这么多学生,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。北科大金属物理专业名师众多,但每位老师提起柯俊先生都肃然起敬。教量子力学的曹国辉老师讲过一件小事。他与柯先生参加会议、听学术报告时,看到先生总是十分严肃认真。会后,他看先生的笔记,记录详细,字迹整整齐齐、一丝不苟。在老师和学生眼中,柯先生就是学术的高山、做人的标杆,因此形成了在金属物理专业学风严谨的优良传统,没有人敢在学术道德上越雷池半步。记得有同学抱怨金属物理专业课程繁重、考试严格。但正是这种严格的要求,为我们后来的工作和科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1997年我回母校攻读硕士学位,柯先生在迎新大会上批评了“只重模拟、不做实验”的科研倾向,他的话语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当时,随着计算机技术等科学技术的发展,可以借助数值模拟进行学术分析和研究。但是没有实验数据的支撑,模拟结果就是空中楼阁、镜中之花,柯先生恰逢其时地对这种情况进行了纠正。师从柳得橹教授攻读博士学位期间,我和柯先生有了近距离的接触。柯先生诲人不倦,有时会在校园里站着和我们谈很久。
高瞻远瞩、春风化雨的大家风范
柯俊先生有着深厚的钢铁情怀。年轻时国破家亡、山河破碎的残酷现实,促使先生树立了“科技救国、钢铁强国”的志向,并一生矢志不渝。
上世纪90年代中期,“钢铁工业是夕阳工业”的论调甚嚣尘上,柯先生不但痛加批驳,并参与新时期发展钢铁工业的决策。他于2000年10月份至2003年9月份,亲自指导了“973”(“973”计划即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)项目组开展“薄板坯连铸连轧工艺基础及材料性能特征研究”项目研究,我有幸参与其中。
记得有一天下午,我们在北京科技大学主楼讨论项目进展情况。柯先生认真地听取了项目组汇报,指出问题、提出意见、出谋划策,直到夜幕降临,仍不知疲倦。当听到“奥氏体非再结晶区”的提法时,柯先生肯定地说:“不对,再结晶是有条件的,不是不能发生再结晶,而是还没有发生再结晶。”这确实是一个疏忽。从此可以看出,柯先生思路清晰、理论功底深厚、一通百通的大家风范。后来,该项目研究成果获得“中国高等学校十大科技进展奖”,并于2004年荣获教育部科技进步一等奖。
柯先生总是能够提纲挈领地把握全局,提前发现问题,抓住主要矛盾。21世纪初,中国的钢铁工业迎来了又一个辉煌发展时期,引领着世界钢铁工业的发展潮流,然而2000年在北京密云召开“973项目”会议期间,柯先生却忧心忡忡。会议间隙,在一个会议室里,我听到柯先生不无忧虑地说:“按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均用钢标准,我国的年产钢量要达到5亿吨,然而资源、环保、交通等将不堪重负。因此,发展新一代钢的目的,就是在控制产能的基础上满足社会对钢铁的需求。”时至今日,先生言犹在耳,触目惊心。目前,我国的钢铁产能已超过10亿吨,不得不面临着严峻的结构调整重任。当前钢铁产业的形势再次证明了先生的高瞻远瞩、未雨绸缪。
柯先生还是从事高等教育方面的专家,我曾撰联一副加以概括:“春风化雨,沐材料后生学子,灼灼桃李满天下。流水朝宗,仰冶金北斗泰山,赫赫精神炳千秋。”
柯先生在冶金、材料界何止“三千众弟子,七十二贤人”!柯俊先生是“大材料”专业人才培养模式改革的创始人。我攻读博士后期间的导师翟启杰教授讲过一些往事:一次,柯先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聊“大材料”专业改革的事,一下谈了大半天。交谈中,柯先生非常谦和、认真。翟老师曾邀请英国伯明翰大学教授来铸造教研室作报告,柯先生给翟老师打电话很谦敬地商量:“母校的老师来了,我可否来听听母校教授的报告?”时至今日,每当回想起这一幕,翟老师仍唏嘘不已。
柯先生是当之无愧的教育大师,不仅“授人以渔”,而且将其教育思想上升到哲学高度,他的语言更充满了智慧。记得在“柯俊院士百岁华诞座谈会”上,有一位领导在发言中谈到柯先生的点点滴滴,特别提及先生总结出进行科学研究‘为了生存,必然不深;为了名利,必然不真’的学术理念,真是发人深省、振聋发聩。随着国家对科技投入的不断加大,科研人员不再为“五斗米折腰”,“名利”就成了每个人思想品质的试金石,弄虚作假等学术道德问题引起社会的关注。柯先生说:“老师能教给学生不会的东西吗?当然不能!作为学生要力争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’。而做老师要不断提高自己,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。‘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’,关键是要有开放的心态,互相切磋,教学相长,这样才能不断进步。”
还是在“柯俊院士百岁华诞座谈会”上,一位老人坐着轮椅静静地来到现场。我大学时代的班主任尚成嘉教授赶忙去照顾,许多人肃然起立。后来大家才知道,这位老人是北科大金属物理专业“四大名旦”(这4位先生分别是柯俊院士、肖纪美院士、方正知院士、张兴钤院士)之一的方正知院士。
写到这里,恍惚间,我想找肖先生请教诗词,突然想起肖先生已故去两年了。而今,柯先生的离世,标志着北京科技大学以魏寿昆先生、柯俊先生、肖纪美先生等为代表的大师时代的远去。但是,他们的事业仍在,精神长存,融汇在“学风严谨、崇尚实践”的优良传统里,体现在“求实鼎新”的北科大校训里,为后生学子树立起一座不朽的丰碑!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,先生们的名字会被淡忘,但是,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已经洒遍北科大校园,影响着每个学生的成长。
“父母赐我骨肉,恩师教我树立”。教师肩负着传递文化、思想和精神的使命,因此教育不仅是一种事业,而且是一种传承。毋庸讳言,人早晚都会离开这个世界,也很少有人能取得柯先生这样的功业,但是人类历史就是这样薪火相传,要尽量地发光、发热,为文明和进步增添一束明亮的火焰!
我很赞同好友罗海文教授的话:在墓碑上刻上公式,在教科书上留下名字,才是真正的科学家!
天色渐亮,雨住风停,窗外仍旧蛙鸣阵阵,且又加了几声鸟啼。
最后,我以一首七言律诗寄托对先生的哀思,表达对先生的敬重!
悼柯俊先生
纵使先生福寿长,犹惊归去太匆忙。
一腔热血今方冷,满地秋风昨始凉。
致力冶金成大道,献身教育为国强。
泰山北斗神不朽,崛起中华有栋梁。
(2017年8月9日凌晨于江苏镇江“致真斋”)